黃追日,國立成功大學建築學系 專任研究助理 / 收錄自《台灣建築史學會通訊第五號 2024.03》
一、前言
關於西拉雅族的傳統住居文化研究,過往已有諸多學者從「公廨」這一仍有部分建築實存的對象進行相關探討,惟關於住居文化中最重要的主題-「家屋」卻鮮有相關論述。有鑑於此,在成大建築系黃恩宇老師的指導下,筆者於2022年完成碩士論文《西拉雅族傳統住居文化之研究:家屋、公廨與聚落》,企圖以風土建築(Vernacular Architecture)及比較建築學之觀點,納入台灣原住民及南島語族群作為參照對象,藉以重新理解與詮釋西拉雅族傳統住居文化。
寫作期間,筆者深刻認識到西拉雅族傳統家屋樣貌重構之困難,不僅有限的史料及圖像描繪較為籠統,且現今已無建築實存可供調查。因此,筆者亦參酌拉普普(Amos Rapoport)的觀念,視家屋的建造、外型和組織為某種「文化現象」(Cultural Phenomenon)(Rapoport,1969:46),嘗試將研究重心從單純的樣貌重構,轉向探討史料中所呈現的住居文化內涵。
關於西拉雅族傳統家屋的住居文化內涵,其中較具代表性者為家屋之「空間元素與行為活動」,其指涉家屋中具有特殊意義的構件、家具或位置等元素,以及人們圍繞這些元素所開展的行為或活動。藉由系統性的歸納史料,本研究發現西拉雅族家屋中的空間元素與行為活動主要包含「中柱」、「三石爐灶」、「睡席與寢台」、「室內葬」及「祭壇」。雖難以辨明它們在空間中的具體位置,但其背後所反映的住居文化內涵,仍可與台灣原住民或南島語族群之案例進行對照,一定程度上再現了西拉雅族的祭儀、禁忌、禮俗和宇宙觀。
二、認知中心 – 中柱
「中柱」從字面意義而言,指涉「位於中心的柱子」。由於「中心」乃相對於「邊緣」而言,是人類認知系統上之階序概念,因此「中柱」不僅指涉位於平面格局「幾何中心」的柱子,也可代表在文化上蘊含祖先、神靈、信仰或特定宇宙觀的,帶有象徵性之柱,是某種由人類認知體系衍生的「認知中心」。
依據〈蕭壠社記〉及《重修臺灣府志》(范志)之記載,西拉雅族家屋中軸線上會出現一排柱列,其數量至少是 3 根,其最中間者為中柱,可能是家屋平面的「幾何中心」,也是用於支撐屋脊的主要承重柱。惟該中柱是否也是「認知中心」,是某種可與西拉雅族信仰或宇宙觀連結的神聖核心?
若暫時撇開家屋而論,按《諸羅縣志》及《安平縣雜記》記載,西拉雅族的公廨中也有中柱,且與向」、「鬼神」、「向神座」、「香燭」2等信仰元素相關,是帶有神聖性的「認知中心」。此外,1960 年代陳漢光曾考察小林、阿里關等地的大武壠族公廨3,並於公廨平面中發現「中柱」與「向神座」等元素,其中「中柱」的平埔族語為「加憂(Ka iu)4」(陳漢光,1963:160)。綜上所述,若以西拉雅族公廨之中柱所反映的神聖性進行類比,其家屋之中柱可能也如是,意即家屋之中柱除了作為結構性元素的「幾何中心」外,也可能同公廨之中柱一樣,是某種帶有神聖性的「認知中心」。
若觀察台灣原住民各族家屋之中柱及其象徵意義,亦可找到許多共通之處。蘭嶼達悟族的家屋中有所謂的「宗柱(tomok,亦稱親柱)」,該宗柱上除作為結構柱外,亦象徵天、祖先、家庭與家屋的支柱。達悟族人相信家屋在立了宗柱之後即有靈魂(尤琦,2010:78),依據這樣的宇宙觀,達悟人的空間觀即以宗柱為核心,進而界定出家屋內部各空間之屬性(關華山,1989:159-164)。
排灣族家屋中也有一根駐有守護神(kakijavangan)的木柱,該木柱在結構上並不重要,但卻具有豐富的信仰與象徵意涵,而木柱前即是女祭司舉行儀式的場所(轉引自黃蘭翔,2013:109-114)。除達悟族和排灣族外,魯凱、鄒族與布農族的傳統家屋中也有「中柱」,也各自象徵著某種具有神聖性的「中心」(關華山,2010:53、244、252)。
若 將 視 野 擴 大 至 台 灣 以 外 的 南 島 語 族 群 , 印 尼 蘇 門 答 臘 米 南 卡 保 人(Minangkabau)、羅德島羅德族(Rotinese)、紐西蘭毛利族(maori)及蘇拉威西拖拉查人(Toraja)的傳統家屋或會所中也都有中柱的存在,它們多半帶有精美的雕刻,有各自的名稱及被賦予的意義,其中最常見的象徵是祖先、神靈,有時也象徵傳承與永恆5(Fox,1993:20-23)。
不論是台灣原住民還是東南亞的南島語族群,各族群家屋的中柱並非絕對的「幾何中心」,它們不一定位於平面格局的正中央,有時也未承擔主要結構作用;但它們背後所蘊含的神聖性象徵卻是共通的,是具有普遍意義的「認知中心」。惟廣泛存在於各族群的「中柱文化」之緣由,是因各族群彼此之間相互影響,還是純粹各自發展的普遍現象,仍有待未來相關研究深論之。
綜上所述,從歷史文獻而論,西拉雅族家屋內部應有中柱存在,該中柱是位於平面格局「幾何中心」的結構柱。而若參酌公廨中之中柱、台灣原住民及南島語族群家屋中的「中柱文化」而論,西拉雅族家屋內的中柱可能也是某種「認知中心」,是帶有神聖性、能反映西拉雅族信仰及宇宙觀的象徵物。
三、家族象徵-三石爐灶
在台灣原住民傳統社會中,火具有重要意義,火最直接的功能包含取暖、炊煮與照明。而探討一個傳統社會中,人們在居住空間中使用火的方式及相關器物的象徵意義,是住居文化研究中不可或缺的一環。
依文獻記載,可發現西拉雅族會於家屋內以數塊石頭撐起鍋具,以利炊煮。實際上,這樣的炊煮方式在台灣原住民各族中普遍存在,慣稱為「三石爐灶」,其具體用法即先將 3 或 4 塊石頭豎成錐形用以撐起鍋具,並於其下空間放置柴薪,點火加熱以煮熟鍋中食物。類似像西拉雅族這樣「三石爐灶」的炊煮方式,背後可能反映了台灣原住民就地取材的觀念,同時與生產模式密切相關。以布農族而言,如何選石、立石皆需要大量練習,並且也是其成年禮的考驗項目之一6。值得一提的是,《諸羅縣志》除提及西拉雅族的三石爐灶外,「近亦有用小鐵鍋兼築灶者」(周鍾瑄,2005:242)則說明其可能逐漸受漢文化影響而開始使用灶(竈)台。
關於三石爐灶在西拉雅族家屋平面中之位置,〈蕭壠社記〉記載其位於「屋內的一個角落」,惟該段敘述十分籠統,無法判定三石爐灶於西拉雅族家屋內的確切位置。實際上,火坑於原住民家屋中的位置至關重要,《諸羅縣志》:「無寒暑,夜必爐榾柮於地,圍而坐、環而寢」(周鍾瑄,2005:250),由於照明、取暖、寢臥及炊煮等種種日常活動皆圍繞火坑展開,致使火坑在原住民家屋中往往成為空間組織的核心。此外,伴隨著對火的普遍崇拜,火坑及三石爐灶有時也如同「中柱」一樣,是具有神聖性、富含象徵意義的「認知中心」,它們可能代表生命、祖先、家庭、家屋或特定神靈,有時則象徵永恆與傳承。
在布農族卡社群7家屋中,火坑被分為左右(以站在屋內面朝主入口而言)兩處,左火坑煮人食,右火坑煮豬食;另有一說是右火坑專供祭儀使用,豬食則在戶外灶煮(丘其謙,1966:173);左火坑尤其重要,終年不能熄滅,否則會給出外打獵的男性帶來厄運,就算家屋擴建時,左邊的火坑仍須固定不動8。泰雅族家屋內的三石爐灶,代表父母每天指導子女的三個命令,而火象徵生命與家庭,當看到家屋內冒出火坑的炊煙,即說明該家屋仍有人居住9。而在鄒族的家屋中,火坑時常被置於支撐屋脊的四根中柱下,火坑與中柱不僅位在家屋平面的「幾何中心」,更是具有神聖性及多重象徵意義的「認知中心」(關華山,2010:82-84)。
若回歸至西拉雅族本身,雖無法確定火坑及三石爐灶在家屋內的位置,但它們是否也同其他族群的案例一樣,具有類似的象徵意義?雖歷史文獻中未有記載,但或可從馬卡道族及阿美族的案例中找到端倪。〈番俗六考〉中記述馬卡道族的三石爐灶稱為「六難」,其上的鍋具則稱「巴六」(黃叔璥,2007:180)。而在阿美族語中,三石爐灶稱為「parod」,該字同時也指稱家庭、灶神10,當家族必須分家或遷徙時,一定會帶著這 3 個石頭,以象徵家族關係緊緊相連,缺一不可。阿美族語的「parod」與清代文獻的馬卡道語「巴六」,在語音及意義上皆十分相似,或可推測其有共同語源。
西拉雅族與馬卡道族雖在人類學上的分類仍有爭議,但從文獻及相關研究而論,兩族親緣關係應較為接近。此外,李壬癸曾根據原住民各族的語言資料,推論與西拉雅族關係最近者為阿美族(李壬癸,2011:99-101)。由是,或可藉由馬卡道族及阿美族的案例,大膽推測西拉雅族三石爐灶所隱藏的文化內涵。意即,在語言及文化上與馬卡道族、阿美族相對接近的西拉雅族,其三石爐灶是否也稱「parod」?西拉雅族是否也同阿美族一樣,將三石爐灶等同於家庭、家族或灶神?其間可能的聯繫應是直觀且不難想像的,惟仍有待語言學者及未來相關研究佐證之。
四、個人領域-睡席與寢台
睡席與寢台不僅具有休憩寢臥之用途,在家屋平面格局中,有時也是劃分個人與公共領域的重要空間元素。其中,「睡席」指涉直接鋪設於地,未經架高的床位;「寢台」則是以竹木等材料支撐,架高於地的床位。
依據文獻記載,西拉雅族的寢臥空間應採「睡席」為主,架高的「寢台」則相對少見。惟「睡席」這樣的寢臥空間並非其他台灣原住民族群的慣例,依據千千岩助太郎之調查,可發現大多數族群皆以「寢台」形式為主,僅達悟族同西拉雅族一樣,採用「睡席」之形式,直接寢臥於地面(千千岩助太郎,1960:1-78)。
「睡席」與「寢台」的選擇,或許與家屋內部是否有鋪設地板有關。諸如泰雅、布農、鄒等族群,由於家屋內部並未鋪設地板,因此架高的「寢台」可能是出於衛生考量,避免寢臥時直接與泥土地面接觸;而達悟族的家屋中,因寢臥用的前室、後室皆鋪有木地板,且室內高度相對低矮,因而採取「睡席」的形式並不難理解。反觀西拉雅族,其家屋室內並無地板,但為何仍使用「睡席」,而未以「寢台」為主要形式,著實令人費解。惟西拉雅族這樣的寢臥方式,亦非使人直接接觸地面,而是尚有一層鹿皮作為鋪墊,或可較合理呼應前述之衛生考量,同時也與早期嘉南平原容易取得鹿皮息息相關。
關於睡席在西拉雅族家屋中的具體位置,受限於史料已難以辨證。實際上,睡席(寢台)作為家屋內用以劃分個人與公共領域的重要空間元素,其位置與從屬往往具有重要意義。以布農族而言,家長的寢台位於室內穀倉左側(由屋內往外看),有守護糧食之意;其餘寢台供已婚家庭使用,未婚者則睡於火坑旁的地上(關華山,2010:244)。而以賽德克族、太魯閣族來說,父親(男人)的寢台通常在家屋後側並對著門口(由屋內往外看),有來自屋外的威脅時可第一時間反應並保護家人(佐山融吉,2011:前篇47、後篇46;容容,2017:47)。
此外,若觀察台灣大部分原住民之家屋,可發現睡席(寢台)大多會圍繞火坑鋪設以利取暖,而從《諸羅縣志》的記載:「無寒暑,夜必爐榾柮於地,圍而坐、環而寢」(周鍾瑄,2005:250),則可隱約推斷西拉雅族應也如是。綜上所述,西拉雅族家屋內應有以鹿皮籍地鋪成之「睡席」,相比其他台灣原住民所慣用的「寢台」有其特殊之處,也與早期嘉南平原盛產鹿皮息息相關。惟各睡席的位置,目前難以從有限史料中辯證,僅能暫從取暖之機能性角度,推論睡席應會圍繞火坑鋪設。
五、靈魂歸宿-室內葬
西拉雅族同台灣諸多原住民族群一樣,會將死者區分為「善死」與「惡死」,其中「善死」指涉自然死亡或病死家中者,應行室內葬;「惡死」則指自殺、戰死、曝屍荒野、死於非命者,應行室外葬。而西拉雅族室內葬背後所隱含的文化觀念,可能同台灣原住民諸族一樣,皆認為祖先或亡者的靈魂能庇佑家屋,同時也是某種親近祖先與亡者的方式。
⦁ 生死觀念與家屋的連結
奧利佛(Douglas L. Oliver)曾系統性的研究太平洋諸島嶼之原住民文化,發現有些民族會試著遠離與死者有關的事物;相反的,有些會試圖維持與死者的聯繫;而在一些社會中,上述兩種對待死者的態度是並行的(L. Oliver,2000:69)。以西拉雅族來說,若觀察文獻,其似乎屬於第三者,即同時可以看到兩種態度存在。
〈東番記〉:「屋不建,尸不埋,然竹楹茅茨,多可十餘稔,故終歸之土,不祭。」(陳第,1969:838),說明屍體需先露置室內,屋壞重建時才能將屍體埋葬,然而因家屋材料為竹樑與茅草頂,最多只能撐十餘年,所以屍體還是會「終歸之土」。類似的描述也存在於〈新港社記〉及《荷使出訪記》,亡者並不會立即被下葬,而是先將屍體以火烘乾,露置於室內的屍架上數年,在其周圍擺滿亡者生前衣物,每天清洗、供奉之;此外會在喪葬期間於家屋前為亡者搭建一「靈魂小屋」,以供亡靈回來沐浴(包樂史、林偉盛,2010:79-81;葉春榮,2011:157-158)。
然而,屍體還是會腐爛,生者的記憶也會逐漸淡卻,因此決定是否埋葬的關鍵因素,在於家屋是否有重建更新。家屋重建的行為,似乎某種程度象徵著與亡者連結的弱化,此時即可將屍體埋葬於家屋中,不再需要「事死如生」。而《臺灣府志》(高拱乾):「移居,仍取出再埋。」(高拱乾,2004:319),則從另一角度說明了這種生者試圖與亡者連結的態度,同時進一步將埋葬行為與家屋遷移連結起來。
類似這樣的觀念,排灣族也有之。在排灣族的文化中,認為善死的祖先都是善靈,因此家屋內埋葬的善靈越多,家屋能獲得的庇佑也越多。而理想上,不論是分家與否,「一個人總是要埋回自己出生的家屋。也就是回到早已埋葬了自己的胞衣、保存著自己臍帶的那個家屋。」(蔣斌、李靜怡,1995:201-202)綜上所述,對於西拉雅族和排灣族而言,由於室內葬行為可具體的與家屋重建、遷移及分家聯繫起來,因此家屋不再只是用以居住的物質空間,它更是生者的依託、亡者的歸宿。
相比於積極的維持生者與亡者的聯繫,《諸羅縣志》:「瘞(ㄧˋ,埋葬)所居床下;移其居,而舊宅聽其自圯。」(周鍾瑄,2005:248)則顯示了相反的觀念,即視亡者為惡靈或不吉利者,企圖快速的擺脫與死者的連結。在台灣原住民中,泰雅族也有類似觀念,當死者於家中下葬後,同家的生者必須盡快搬離,避免跟亡者同住並另起新家,舊屋則任其毀棄(鈴木質,1999:65-66)。
綜上所述,西拉雅族的室內葬背後,有兩種觀念是並行的,其一是透過露置屍體、清洗、供奉亡者生前衣物及「靈魂小屋」的建立,維持生者與亡者的聯繫;其二是生者會搬離埋葬亡者的原居所,避免跟亡者同住並另起新家。兩種觀念的共通點在於,每次的埋葬行為,多半都會涉及家屋重建、遷移或分家,足見西拉雅族室內葬及背後的生死觀念,應與家屋本身有某些深層聯繫。
⦁ 埋葬位置及文化內涵
關於西拉雅族室內葬在家屋平面格局中的位置,《臺灣府志》(高拱乾)及《諸羅縣志》皆提及埋葬位置位於死者床下;惟因西拉雅族家屋內睡席的位置無法由文獻確定,故仍無法有具體參照。而若觀察台灣原住民各族之室內葬位置,可發現對於某些族群而言,室內葬之位置與生死觀念及宇宙觀息息相關。
在布農族的觀念中,死者的靈魂(hanido)會保護家人,而生前貢獻卓越者其靈魂也越強大,因此埋葬於越靠近家門處(ilaf)越能庇祐家人(黃應貴,1995:84)。對於排灣族而言,其室內葬的墓穴(luvang)位置幾乎位在平面格局的中心,墓穴上的起居室(asingtan)、中柱、穀倉與神龕一同構成了排灣族家屋中的神聖空間,也是家庭女祭司舉行儀式的場所(黃蘭翔,2013:112-113;蔣斌、李靜怡,1995:181-195)。而卑南族人則認為,家屋東半邊為生者住處,西半邊為亡靈住處,因此亡者會由西邊依序向東邊埋葬,超過南北軸線時即棄屋,以免墓穴延伸到東半邊並帶來厄運(關華山、林佳雯,2008:21)。
而類似像西拉雅族一樣將亡者埋於其生前床下者,還有泰雅族、賽德克族、太魯閣族及布農族,惟似乎未有學者深入研究其背後的文化內涵。若從前述章節的分析來思考,因睡席(寢台)在家屋內具有界定個人與公共領域的作用,那麼亡者葬於自己的床下,即是某種回歸自身所屬空間的方式,同時也可能暗喻睡眠與死亡之聯繫。
六、神聖空間-祭壇
家屋中的祭壇作為祭拜神祇、祖靈或舉行相應祭儀的神聖空間,再現了原住民豐富的信仰觀與宇宙觀。依〈蕭壠社記〉及〈新港社記〉所述,西拉雅族家屋內應有設置祭壇,這些祭壇主要包含兩種作用:其一是請女教師(Inibs,即女祭司)作法解決家中困難,舉行宗教儀式的場所;其二是提供男性出征前後祭拜,以庇佑戰士勇武、征戰順利(包樂史、林偉盛,2010:10、84)。
關於祭壇上的信仰象徵物,〈蕭壠社記〉記載祭壇周圍有人頭骨、髮辦及標槍等武器,且祭拜的時機為戰爭前後(包樂史、林偉盛,2010:10)。若觀察台灣原住民諸族,於神聖空間或場所堆置人頭骨或獸頭骨是很普遍的現象。在泰雅族的觀念中,頭是靈魂所在,因此出草獵得之人頭具有神秘力量,可祭祀祖靈並為族人祈福;此外,僅有獵過人頭的男子死後才能進入祖靈的居所--彩虹橋(小島由道,1996:40-42、262-264)。類似的概念也可在鄒族男子會所(Kuba)中發現,其內置有儲藏敵人頭骨敵首籠,象徵臣服於鄒族的靈魂;而鄒族戰士出征前或歸來後,皆須至敵首籠前敬拜,祈求英勇與平安(關華山,2010:158、171、392)。
由此可知,西拉雅族家屋內之祭壇、人頭骨、髮辦及標槍等信仰象徵物,可能具有庇佑戰士勇武、征戰順利的意涵。這樣的聯想,似乎也可在新港社的第三個歲時祭儀Sickariariang 中觀察到,《荷使出訪記》提及該祭儀旨在祈願男人強健、五穀豐收,祭儀中眾人在前往海邊前須先在家中祭拜,而位於家屋內的祭拜場所很有可能即是祭壇(葉春榮,2011:161-162)。此外,從象徵戰士勇武、征戰順利的特徵來看,這些祭壇背後所反映的信仰,亦可能與兩位戰神--塔帕利耶(Tapaliat)及塔塔巫里(Tatawoeli)相關12。
關於家屋內祭壇之位置,歷史文獻中並未提及,但或可借鑒公廨中祭壇之佈置,依《安平縣雜記》:「於開向、禁向先期,各社、各莊均須設一向地公界…屋前則開一正門,屋中脊下則豎大竹一根…此大竹前,又用小竹節一枝…置於大竹之前,插入地中,與正門相對,名之曰「向神座」。座前則另安置大石一塊,以為神棹。…」13,說明公界(廨)中之神棹(祭壇)是位於朝主入口方向的中柱前,因此本研究暫時推測家屋內的祭壇也如是,位於朝主入口方向的中柱前。
七、結論
西拉雅族家屋內的空間元素與行為活動,主要包含「中柱」、「三石爐灶」、「睡席與寢台」、「室內葬」及「祭壇」等層面。「中柱」除作為結構性元素的「幾何中心」外,也可能是象徵祖先、神靈、信仰或宇宙觀的「認知中心」。「三石爐灶」的文化內涵,或可借鑑清代文獻馬卡道語「巴六」及阿美族語「parod」,可能象徵緊密的家族關係。「睡席」以鹿皮籍地鋪成,從取暖之機能性角度推論,睡席應會圍繞火坑鋪設。
「室內葬」主要針對善死者,埋葬行為涉及家屋重建、遷移或分家,暗喻生死觀念與家屋之深層聯繫;埋葬位置位於死者生前床下,象徵回歸自身空間,也暗喻睡眠與死亡之聯繫。「祭壇」可能位於朝主入口方向的中柱前,是女祭司作法的場所,也具有庇佑戰士勇武、征戰順利的意涵。
本研究認為,建築並非僅是單純的物質形式,而是某種可以再現真實的「文化現象」(Cultural Phenomenon)。藉由風土建築及比較建築學之觀點,本研究企圖突破史料不足及無建築實存之限制,除了重構西拉雅族傳統家屋之樣貌,也嘗試探討其住居文化之內涵。面對同樣缺乏史料及建築實存的部份台灣原住民或南島語族群之傳統建築研究,這樣的觀點或可作為另一種取徑(Approach),並為後續研究開展更多可能性。
註腳
- 關於西拉雅族傳統家屋樣貌之重構,可參酌《西拉雅族傳統住居文化之研究:家屋、公廨與聚落》(黃追日,2022)。西拉雅族傳統家屋已無實存,本圖呈現之家屋尺寸與形式大部分參照文獻記載,少部分則依據空間合理性推測,不一定代表傳統家屋之真實樣貌。 ↩︎
- 「香燭」並非西拉雅族傳統用以祭祀之物,應是顯著受到漢文化之影響。此外,現今某些西拉雅族聚落(如吉貝耍),仍流傳著阿立祖忌火一說,因此公廨內嚴禁插香祭祀;而某些聚落(如頭社、隙仔口)則無此禁忌,仍以香火祭祀阿立祖,可能是受漢文化影響而致其傳統信仰之內涵逐漸改變。 ↩︎
- 小林、阿里關等地的原住民族群,即為《安平縣雜記》中提及的「四社番」(大武壠族)。此外,陳氏的研究中僅以「平埔族」、「四社熟番」指稱研究對象,尚未以「大武壠族」稱呼之(陳漢光,1963)。 ↩︎
- 依據萬益嘉復原之西拉雅語詞彙,加憂(Ka iu)為木柴、火柴(firewood)之意(萬益嘉,2008:
790)。 ↩︎ - 印尼蘇拉威西拖拉查人(Toraja)的傳統家屋(tongkonan),在拆除重建的過程中,中柱(a’riri’ posi’)會永恆的被保留,用以象徵家屋與家族之傳承(Fox,1993:21)。 ↩︎
- 參閱「原住民族委員會官網:布農族」,URL: https://www.cip.gov.tw/zh-tw/tribe/grid-list/F39C8394699DD2D6D0636733C6861689/info.html?cumid=D0636733C6861689,訪問日期:2021.10。 ↩︎
- 依據民族學之研究,布農族可分為卓社群、卡社群、巒社群、丹社群、郡社群及蘭社群,六個社群各自分佈於不同區域,其中卡社群分佈於南投縣信義鄉卡社溪流域。 ↩︎
- 參閱「原住民族委員會官網:布農族」,URL: https://www.cip.gov.tw/zh-tw/index.html,訪問日期:2021.10。 ↩︎
- 參閱「原住民族電視台:泰雅三角灶代表命令.團結 爐火象徵生命 2020-03-16 Atayal IPCF-TITV 原文會 原視族語新聞」,URL: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fZYJ5oHrvQE,訪問日期:2021.10。 ↩︎
- 參閱「原住民族語言線上辭典」,URL: https://e-dictionary.ilrdf.org.tw/index.htm,訪問日期:2022.04。 ↩︎
- 該圖出自 1726 年法蘭汀(François Valentijn)所著的《新舊東印度誌》(Oud en nieuw Oost-Indiën),應是參酌〈新港社記〉及《荷使出訪記》文本後所繪製,圖中繪有屍架、使屍體乾燥的火堆及舉行葬儀的人們。 ↩︎
- 按《荷使出訪記》記載,西拉雅族有 11 位神祇,其中兩位與戰爭相關的神祇為塔帕利耶(Tapaliat)及塔塔巫里(Tatawoeli)(Dapper,1670:33)。 ↩︎
- 參閱「中國哲學書電子化計劃」,URL: https://ctext.org/wiki.pl?if=gb&res=793583,訪問日期:2022.01。另《安平縣雜記》之記載對象雖為大武壠族,但由於地緣、語言及住居文化上的相似性,仍可為西拉雅族借鑒。 ↩︎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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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專文】西拉雅族傳統住居文化之研究-以家屋之空間元素與行為活動為例 2024-03-3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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